到了1960年1月,她似乎邁開了大步,半年前的絕望如今大都煙消雲散了。她在給愛普斯坦的信中寫道:「我正快活地勤奮書寫,不時感到困惑並碰到待解的問題。」她當時說全書的架構會有22章,而她已經在寫第19章,之後還必須大幅潤修,「還要花很多時間,但是一切都勝過那些空白頁面」。
4個月後,珍終於將《誕生與衰亡》的前5章交給吉爾派崔克。他在5月19日回信,說他挑出了一些小毛病,但是「如果這本書剩下的部分是這麼豐富而扎實,那麼它應該會帶來極為重大的效應。加油。」
珍通常不會寫與自身相關之事。不過在《誕生與衰亡》穿插了許多個人經驗軼事,佐證自己想法的同時,也很容易和讀者拉近距離。透過讀這本書,你會知道例如珍15年來都到西86街看同一位牙醫;她最喜歡的藝廊位於常光顧的魚市場附近;她曾經有個朋友以為嬰兒是從媽媽肚臍生出來的;在她強調需要小鄰里商家的哈佛大學演說之後,她開始收到大談如何規劃街角雜貨店的信,彷彿那是她哈佛演說的全部;她將那些信稱為「立意良善的空話」。《誕生與衰亡》可以說是一場智性的挑戰:論辯概念,有時是艱深的觀念,而這些探入她個人生活的片段,則讓這本書時而富親密感。
在《誕生與衰亡》,珍在接近開頭部分以第一人稱書寫的某個段落將縈繞在讀者記憶裡,令人難以忘懷。談論在人滿為患的繁忙人行道,民眾的「街道之眼」(eyes on the street)如何讓當地更為安全,並且發揮其他的功能:
「不管舊城狀似沒有秩序,還是不管舊城在哪運作得很成功的情況,其實都是由來於一種維持街道安全與城市自由的神奇秩序。它是一種複雜的秩序。它的本質是人行道的使用帶來不間斷的眼睛注視所形成的一種錯綜複雜。這個秩序是由運動和改變構成的。雖然它是生活,不是藝術,但是我們可以想像它是一種像舞蹈般的城市藝術形式—不是所有人動作整齊劃一的那種舞蹈,而是很複雜的芭蕾。
圖/費城的富蘭克林大道(Benjamin Franklin Parkway)。圖片取自Flickr, Jim, the Photographer, CC by2.0
個別的舞者和整個舞群彼此各有不同之處,又彼此奇妙的相互強化,構成一個有秩序的整體。一個好的城市,不同的人行道上演著不同的舞碼,同一條人行道即使重複相同的舞碼,每次也都有不同的即興演出。
我住的哈德遜街,每天都上演精采的街道芭蕾。我大約是在早上8點多一點加入演出,把垃圾桶放到門外,一個很平凡的差事,但是我自得其樂。這時有一群初中生走過舞臺中央,將糖果的包裝紙丟在地上。
珍掃起這些包裝紙。五金行開始營業。在日間休息的碼頭工人聚在白馬酒吧或是理想酒吧。「人物繼續上場,有肩膀上扛著一串舊鞋子的陌生老人,有蓄著鬍鬚的速克達騎士,後座還載著他那隨車行顛簸晃動的女友,兩人都蓄著長髮。」好幾頁的篇幅之後,白晝逐漸進入尾聲。「夜班的工人這時候會在熟食店前停留一下,買一些香腸和牛奶。」
然後,終於輪到「深夜的街道芭蕾」,珍之所以對它很熟悉是因為透過「在熟睡之後醒來哄小孩時,面對著黑暗,坐在窗前傾聽街上的聲音」。最後則是風笛在二月的夜晚高聲作響,「彷彿隨意的一個信號,人行道上人們移動的步伐開始慢了下來」,並且往樂手的方向聚集。
她幾年後寫道,在1958年開始寫《誕生與衰亡》的時候:「我只想要描寫好的城市街道生活不經意地帶給人們的,具有教化作用且不失宜人的服務,並且譴責(破壞這一切的)一時的規劃風尚和建築的風潮。」
那最終構成她書作的第一部:「城市的特性」。它在作為導論的第一章之後,透過五個章節鋪展,大約占了全書的三分之一篇幅:
第二章 人行道的使用:安全
第三章 人行道的使用:接觸
第四章 人行道的使用:教養兒童
第五章 鄰里公園的使用
第六章 都市鄰里的使用
使用這個、使用那個,先談論一項主題、接著談論下一項。三章全都在談「人行道」?透過珍的打字機實際上捲動而出的到底是哪一種書?她在給吉爾派崔克的一封信中說,這本書是針對「有興趣的一般市民」,而不是專家。但這樣一個人—這個好市民—可能會想要或期待從書中獲得什麼呢?從哪個層面上來看,可以說珍當時在寫的是一本「大眾」讀物?它並非滿腹真誠的回憶錄;並不標榜穿插了活潑、充滿俚語的對話的場面;書中沒有幫派互鬥,沒有光鮮的夜晚聚會,沒有在廉價公寓五樓透過窗外閃耀的城市燈光窺見的性愛場面。然而如果書中沒有這類大眾的元素,那麼它到底都有些什麼呢?
圖/紐約的哈德遜街(Hudson Street)。圖片取自Flickr, Metro Centric, CC by2.0
首先,這本書中有好人,少不了也有的壞人則格外重要。這些壞知識分子包括「田園城市」運動的埃伯尼澤.霍華德;以及從1893年在芝加哥舉行的哥倫布紀念博覽會(Columbian Exposition)發展出來「城市美化」(City Beautiful)運動的丹尼爾.伯納姆(Daniel Burnham);還有尤其是科比意,那位現代性的卓越邪惡天才以及他的「光輝城市」。珍把他們的概念歸在一起為「光輝田園城市美化」(Radiant Garden City Beautiful),突顯彼此同質元素、更甚於其間的差異,並將之視為只能透過強加整潔F、秩序和沉悶來思考城市的思想家之產物。
書中也論及壞地方,即被珍視為失敗的街道、鄰里和城區。例如位於費城的富蘭克林大道(Benjamin Franklin Parkway),成排的宏偉文化紀念碑林立—「宏大壯觀」但枯燥乏味,一落成就已經落入死寂。或者位於匹茲堡的查塔姆村(Chatham Village)鄰里,珍貶低地說其有無可救藥同質性,絲毫沒有健全公共生活的元素;或者在波士頓羅克斯伯里(Roxbury)的榆丘大道(Elm Hill Avenue)區段,此地飽受「單調導致的極度凋敝」(Great Blight of Dullness)之苦—這是珍提出的最嚴厲譴責。
此外,還存在著一幫黑帽(black-hatted)規劃師,他們毫無想法,提出都市計畫的「偽科學」,深陷於猶如「十九世紀醫學尚未發達,但是迷信儼然言之成理的那個階段。當時的醫生深信放血的療效,用這種手段把他們斷定為病因的體內瘴癘之氣引出來」,珍在書中以頗長篇幅來闡述這個類比。
關於埃伯尼澤.霍華德,珍寫道:「他的目標是創建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城鎮,如果你性格溫順而且胸無大志,不在乎和其他胸無大志的人共度一生,那麼這會是一座不錯的城鎮。」這不是珍唯一一次言詞刻薄或者話中帶刺。詹姆斯.霍華德.康斯特勒(James Howard Kunstler)一度對她說,在撰寫《誕生與衰亡》的時候,「美國文化讓妳很憤慨」,「在那些日子,妳到底受了什麼刺激?」
圖/都市不是只有整齊劃一的建築跟街區。圖片取自Flickr, Tobias Zils, CC by2.0
珍回答:當時直接刺激到我的,是充斥著欺瞞和破壞行為、濫用的這股叫「都市更新」的不可理喻狂熱,以及它如何蔚為流行。還有人們是如此毫不在乎這個狀態,對於做出來的成品是如此不誠實。這是令我憤慨的原因,因為我當時在一家建築雜誌社工作,直接目睹一切,還看到人們為最糟糕的事物辯解。
還是小女孩的時候,珍在一趟維吉尼亞州之行到弗雷德里克斯堡(靠近她父親長大的地方),並參觀了一間博物館,其中展出上了鮮豔油漆的機器和工具,「告訴你運作之理」—輪子和輪架、旋轉翼和棘輪在你面前呼呼作響或者你想像它們呼呼作響的時候,展現其運作之道。同樣地,在史卡蘭頓火車站,珍也很喜歡「帶動輪子的火車和活塞」,凸輪和連桿將蒸汽的高壓熱能導入向前的動態,是如此肺腑而率直。但從1930年代開始,人們開始給火車穿上遮羞裙—以特定方式裝配特殊造型的金屬片,標榜現代感和動態,卻掩蓋了背後的真實運作。
現在,珍說:「看不到輪子如何轉動,那令我很困惑。」城市情況與其類似,它比任何火車頭構造都複雜得多,偏偏人們也一樣地對城市缺乏追根究柢的好奇心:幾十億美金就這樣粗率投入住宅計畫。許多鄰里被拆除,高樓擎起,街道被拓寬或拆掉,分區管制法規用數學計算來設定特定比例。在她看來,似乎沒有人停下來探問受到這些衝擊的城市實際上如何運作?她在《誕生與衰亡》中寫道:「或許我們已經變成一個不負責的民族,不再關心事情是如何運作,只在乎這些事情如何快速給人簡單的外在印象。」
使城市運作且好好運作的因素,是貫穿她整本書的主題。城市需要「豐富的多樣性」,無盡地混合林林總總的事物。而那需要符合4項條件:(一)混合主要用途;(二)小街廓;(三)各種屋齡的建築,(四)足夠密集的人口。
珍以「混合主要用途」來形容某一種城市肌理,商業區、住宅區以及倉庫和工廠未被區隔,而是全都混在一起。街道任何一個區段都有多樣的使用和需求—商家、酒吧、住家、雜貨店、小工廠—相互滋養,全天候吸引人們,有助於維持地區的活力和安全。短街廓促使人們採取多變的行走路徑,讓人有機會遇到不同的人,並參與不同的商業行為、活動—更多選擇、更多供小店營業的街角、更生氣勃勃;漫長的自我孤立街廓,會使一地發展停滯。「是活絡的使用路徑的混合,而不是同質的建築,將都市鄰里結合成都市使用的池聚。」
最後,珍用一個章節談論偉大城市如何有賴密集聚合的人口,而市區和住宅區的鄰里皆同。「規劃文獻裡面所指的過度擁擠的貧民窟,是高密度住宅的蝟集地區。但是愈來愈典型的美國的真實生活裡面,過度擁擠的貧民窟卻是低密度的單調地區。」奧克蘭或波士頓的羅克斯伯里或底特律這些地方足以為證,它們是由「無止境的低密度失敗之地」構成的。
圖/本文節錄自:《凝視珍.雅各:城市的傾聽者、堅毅的改革力量,影響20世紀城市風貌最深遠的人》一書,羅伯特・卡尼格爾著,林心如譯,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