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天厝上的鐵皮屋頂、緊閉的不鏽鋼方窗,或一棟棟公寓大樓,是現今台灣住宅風貌,似乎談不上有任何屬於台灣特色的美感;但四十年前的台灣建築相當精彩,鐵工匠手工凹折的「鐵窗花」讓街道宛如各家展演的伸展台。
1920年代,黑鐵工藝隨西洋建築風格傳入台灣,而1950到19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住屋流行這種兼具防盜功能與美感的鐵窗花,以幾何圖形最常見,富士山、花葉、音符、水果、動物,甚至是屋主姓氏也搬上窗。但1980年代「台灣錢淹腳目」,房子蓋得一個比一個快,師傅為滿足大量訂單,多半改為簡單的樣式,同時不鏽鋼窗、鋁窗興起,手工鐵窗花迅速消失。
兩位愛攝影的大男生辛永勝、楊朝景組成「老屋顏」團隊,走訪全台灣各地的老屋,透過影像和文,讓鐵窗花開始被更多人關注,臉書專頁至今吸引8萬多人追蹤。
鐵窗花在台灣、日本、馬來西亞等地都能看到,圖案會隨當地風土民情而有所變化。鄭羽琪攝影
在拍攝各地鐵窗花時,他們會訪問屋主關於鐵窗圖案的故事,但許多時候就連屋主也不清楚其意涵,或是根本沒意識到這棟住了幾十年的老宅,原來有美麗的鐵窗花。
談到印象最深刻的鐵窗花,楊朝景、辛永勝說,在南投竹山曾路過一家住宅,窗花圖樣是「米老鼠端餐盤」,令他們又驚又喜!但苦尋屋主不著,鄰居也從未注意過該戶的鐵窗花,自然問不出什麼典故。
事實上,過去蓋樓房的屋主和工匠,或許根本沒有想過「營造美感」這件事。辛永勝說,他們將這項建築元素命名為「鐵窗花」,但現在若與老師傅、老屋主聊起,他們只會淡淡地描述那些只是鐵窗,與具美感意義的「花」絲毫沒有連結。對當時的鐵工匠來說,鐵窗花像是一項休閒,或像一張名片,能透過特殊的圖案招攬生意,再加上當年製作成本不高,秤重計價,漸漸成為家家戶戶蓋房子的常見要素。
南投竹山一處民宅有「米老鼠端餐盤」的鐵窗花,不知道特殊的圖案背後,屋主或當時的工匠有什麼樣的故事?老屋顏提供
辛永勝:「師傅也希望每個作品為他拉到新的生意,所以不會做得太馬虎,當然就有一定的品質,累積久了,就營造出一種不刻意的美學。他們不會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美的事情,卻不會把它做得很醜。」
後來白鐵取代黑鐵,手作鐵窗花失去舞台。由於不鏽鋼硬度較高,鐵工匠通常不會拿來手工凹折,轉用機器裁切成固定的尺寸,再加以組合,自此開始出現大量監獄般的不鏽鋼窗,鐵窗花也漸漸被遺忘。
辛永勝、楊朝景旅行台灣各處村落,最感慨的是看見舊文化的消失。近幾年越來越多人回頭欣賞舊時代的建築美學,如鐵窗花、花磚、傳統日式建築等,但一旦流於商業目的,就容易加速這些文化的消逝。
「老屋顏」團隊由兩位愛攝影的大男生組成,左為室內設計背景的辛永勝,右是專攻資訊工程的楊朝景,如今兩人致力推廣、記錄台灣老建築文化。鄭羽琪攝影
楊朝景舉台南神農街為例,2013年拜訪時,許多住家門戶敞開,鐵窗花背後是真的住了幾十載的住戶,彼此還會主動攀談聊天。但現在新的店家進駐,不少屋主搬離或大門緊閉,多了商業、觀光感,有時風格甚至有些不合時宜。楊朝景無奈地說:「那個感覺已經不一樣了,很難過。」
辛永勝分析:「大家都想利用它原本的樣貌,又想讓自己的部分更亮眼,所以每個人都不是在營造一條街,而是在營造自己。」鐵窗花工藝在1980年代斷層,如今又在21世紀重新被欣賞,但在老屋改造、老街、復古風等風潮下,如何從舊文化取捨,並合理、自然地加入新元素,是台灣人得共同面對的課題。
因應都市發展或屋主其它用途,老房子不得不面臨被拆除的命運,昔日綻放的鐵窗花此時成為商人的獵物,只要和工人私下交涉,無需透過屋主即可取得一整面完好的鐵窗,再以高價售出。楊朝景與辛永勝就曾親眼見過台南老房的鐵窗被商人瓜分,當時他們趕緊連絡即將買下該地的飯店,所幸買主指揮工地保留鐵窗,但仍有許多窗花早已被拆走。對於鐵窗花成為一項物件、商品,他們難掩心痛。
台南富信大飯店旁一老屋待拆除時,櫻花鐵窗令許多商人虎視眈眈。老屋顏提供
當設計、藝術專業漸漸被重視,台灣文創品牌一個個出現,這些屬於長輩年代的文化重新被設計師翻玩,鐵窗花也以不同形式再生。如老屋顏工作室將鐵窗花圖樣製成明信片、杯墊、胸章等小物,透過不同方式讓鐵窗花再次被看見。「花現‧鐵窗」也重新詮釋窗花,設計出富有新潮造型的金屬框眼鏡;「織織人」以絹印方式將窗花呈現在布包、桌旗、筆記本布套上。
舊時代美學反覆被討論、重新詮釋,那屬於我們這個世代的建築美感是什麼?兩位受訪者想了又想,也沒有一個滿意的答案。回頭觀看「老屋表情」的同時,或許更重要的是去思考現今台灣的文化特色。
本文轉載自2018.12.24「太報」,撰稿:鄭羽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