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長野縣的諏訪湖,是日本國土的地理中心點,除了夏季的「祭湖上花火大會」廣為人知,近年更以電影《你的名字》取景地而聲名大噪(片中稱「系守湖」),每年吸引許多觀光客和動漫迷來此朝聖。
不過,距湖畔美景不遠處,竟然有家龍頭企業藏身在此,那就是以印表機、投影機、機械手臂、電子零件聞名的「精工愛普生」(Seiko Epson)!
過去十年,這家公司經歷了史上最大低潮(2009年慘虧1113億日圓),又從谷底浴火重生(2014年淨利破千億日圓創新高),如今正快速搶進B2B產業應用和自動化領域,堪稱日本產業的重生典範之一。
無論世界如何翻轉,唯一不變的是,Epson從未離開發跡地,為什麼?
Epson總部員工自嘲最佳的工作福利,便是可一覽諏訪湖周遭自然美景的窗景。
長野身居本州島中部,是日本最大的內陸縣,境內有多座逾2000公尺的高山,當地特產以味噌居多,溫泉和登山旅遊則是觀光主力。若以台灣狀況類比,算是典型的「農業縣」。
而創立77年的Epson,即便如今每年營收破兆日圓、經營版圖擴及全球150國,卻仍在山巒層疊的長野遍布9處營運據點,理所當然地成為全縣雇用員工最多、營業額也最大的地方企業代表。
來到鄰近鐵軌的Epson總部,這裡是公司起家厝,原先是座味噌工廠,目前每天有500名員工在此上班。一旁的企業博物館裡,洋洋灑灑地展示了歷年代表作,如1968年發表的小型數位印表機、1969年做出全球第一只石英表、1983年用於自家裝配線的機械手臂、1993年推出微針點壓電技術的噴墨印表機,不少改變世界趨勢的劃時代產品,都在以諏訪湖為窗景的辦公室問世。
Epson企業博物館一角,創辦人背後照片是當年起家的味噌工廠,至今總部辦公室仍在此地。
事實上,Epson是從「精工集團」(Seiko Holdings Corporation)分出來的,但和精工走向鐘錶時尚市場不同,他們選擇了精密製品這條路,並在1975年決定以印表機產品Epson作為自家名號。
若從東京的新宿車站出發,得搭兩個半小時火車才能到Epson。待了40年、上任時締造最年輕社長記錄的代表取締役社長碓井稔(Minoru Usui)笑說,「我們知道年輕人喜歡到大城市,但我們也認為,他們想做更有充實感的工作,」為及早舉材,Epson和周遭許多學校合作職訓課程,並設置「技能學堂」鍛鍊還未入社的儲備人才,「目前看來,(吸引人才加入)效果還不錯。」
也因此,Epson不像其他公司把總部設在東京或大阪,反而非常「戀家」地將資源集中在故鄉,「這樣還有個好處,進行產品開發或技術研究工作的時候,我們比較不會受外界潮流影響,可以用自己的觀點和更長遠的角度來考慮,」碓井稔補充。
此話不假,長野出身、任職30年的技術開發本部副本部長細野聰(Satoru Hosono)就是一例。「我們專做只有Epson才會的產品,」比方投影機部門仰賴的3LCD面板技術跟核心零件,皆是100%由當地工廠開發和製造,成為該產品線最強的競爭利基。
參訪「技能學堂」這天,多位未滿20歲的儲備員工,正積極備戰不久後要舉辦的全國技能大賽。
化解地域差異只是第一步,Epson的產品策略也很有意思,他們很少趕流行;想的反而是:「如何滿足社會需求」跟「如何解決社會問題」。
向媒體簡報時,社長碓井稔最先講的,不是偉大的品牌願景或未來營收目標,而是介紹當地自然奇景,以往每逢冬季,結冰的諏訪湖會出現一種「御神渡」(湖面因溫差而熱脹冷縮,出現彷彿山脈隆起的形狀,猶如神明行徑路線)「或許因為氣候暖化的關係,近年看見御神渡的機會愈來愈少了,」他憂心地說。
對環境的關懷,即是Epson構思產品和技術路線的一大考量,他們的目標並非制霸市場或打倒對手,反而想成為社會上「最不可或缺的公司」。因此,產品廣宣文件內容除了基本的產品性能和規格,還常標註該產品呼應了哪幾項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SDGs),常使許多財經或產業線的記者摸不著頭緒。
Epson的產品文宣經常標註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SDGs),成為其產品訴求的鮮明特色。(資料提供:Epson)
如1990年代個人電腦商機爆發,周邊商品銷售一路長紅,那時Epson印表機幾乎每年成長1.5倍,後市看好。可是,研究過六種主要技術後,他們決定從1993年起專注不用高熱量的「微針點壓電式」噴墨技術,減少能源的消耗和廢棄物。
此外,近年環保意識高漲,許多消費者視列印為畏途。Epson便在2015 年發表全球首見的乾式再生製紙機「PaperLab」,用戶只要蒐集用過的廢紙,經粉碎、纖維化、再壓製等過程,只需少許水量維持濕度,即可在辦公室落實「循環經濟」概念,用廢紙做出全新的再生紙,還消除紙上的機密訊息,一次取代印表機、碎紙機、還有數不盡的耗材跟垃圾,同時降低紙張的運輸成本及二氧化碳排放量。
儘管PaperLab還在推廣期,現階段僅約40家政府機關和金融業者採用,但Epson依舊將視其為次世代主力產品,今年還特地帶來參加「台灣循環經濟展」,介紹給國內的消費者。
首次來台亮相的乾式再生製紙機「PaperLab」,成為今年循環經濟展最大亮點之一。 (攝影:蘇義傑)
除了環保訴求,另一股要回應的社會浪潮,是高齡少子化造成的「缺工」。
早在1983年,Epson就自己拼湊、開發出第一台用於裝配線的機械手臂原型機,如今成為公司的主力產品線之一。據富士經濟(Fuji Keizai)報告,在中小型的SCARA(水平多關節)機械手臂市場,Epson已經自2011年起連續8年囊括全球市占第一,光是以EMS(電子製造業)客戶為主的台灣市場,累積銷量就已突破10000支。
待過印刷業的機械手臂事業部部長吉田佳史(Yoshifumi Yoshida)解釋,產業自動化的最大用意,是把人們從危險、辛苦、重複的工作中解放出來,讓勞工去從事更能展現創意的職務。他舉例,「以前我很多同事每天都要看8小時的顯微鏡,這種工作既無聊、對身體也不好,」大可被機器取代。
另一層意義,是提升生產效率,並實現「精密」製造的願景。以Epson自家生產線為例,過去10名員工才能管控一台印表機產線,多年來不斷融入機械手臂之後,如今一名員工就能管控三台產線。而精密度細到「微米」的核心元件「印字頭」(Micro Piezo),在1.33吋面積裝400個噴頭的精點微噴(PrecisionCore )技術,更非傳統人力作業所能達成的。「儘管如此,機器並非萬能的!」吉田佳史提醒,目前來說,機械手臂頂多只能處理20%的生產線工作,其他部分還是需要人。
當年為解決自家裝配線問題的機械手臂,如今成為Epson的主力產品之一。
看完前兩點,你可能以為Epson是家很「宅」的佛心企業,這種天真心態有辦法在殘酷商場活下來嗎?其實,商業模式上的靈活轉換,他們也很跟得上時代。
以每年貢獻約2/3營收的骨幹產品印表機為例,在行動裝置(如手機、平板)當道的年代,大家連電腦都不買了,印表機銷售自然難以成長。然而,列印需求並未完全消失,只是轉移到不同地方。對此,Epson近年大刀闊斧地從B2C轉進B2B,提供商業用戶(如企業、專門通路)更完整的解決方案。
來到距總部約20公里的廣丘事業所,這裡不但是列印事業群的全球指揮中心,也是Epson在日最大據點,每天有近6000名員工在此活動。過去幾年,Epson先推出「以租代買」的租賃合約,最近更在歐洲啟動會員制的「訂閱」服務,回應客戶不買設備、只想使用的需求變化。負責列印事業部的部長久保田孝一(Kubota Koichi)笑說,「推廣訂閱制後,直接購買的客戶反而變多了,因為知道單張列印成本變得更低!」2019年8月,針對大量使用需求的連續供墨印表機,全球累積銷量已突破4000萬台的里程碑。
因應傳統列印需求的下滑,Epson努力將核心技術應用到紡織業等新的藍海市場。
另一個新商業模式是,就算一般個人不印紙張或相片,其他產業還是有未被滿足的需求可以開發。除了印到紙上,小到標籤條碼、大到布料、車輛外殼,都是Epson打算延伸核心技術的新領域。
來到另一處富士見事業所,Epson不久前在此成立了「亞洲數位紡織中心」,以「Monna Lisa」為名、比一台3.5噸貨車還大的數位紡織列印機,正展示如何印製各種不同材質的布料,是專門開發給紡織工廠使用的數位印表機,最多可裝設64個印字頭,呈現更多元的色調和圖案變化。
從名字不難想像,這台機器來自歐洲。1998年,Epson開始攜手義大利「絲綢之都」科莫(Como)的團隊,在2003年合作開發第一代Monna Lisa,2014年更在當地成立數位紡織中心,後來還併購For.Tex和Robustelli兩家義大利公司,取得完整的化學處理和印染技術,成為進軍數位紡織市場的試金石。
2008年上任後帶領Epson上演「V形」翻身戲碼的代表取締役社長碓井稔。
比起傳統紡織印染,數位紡織列印不但更環保、適合少量多樣訂單、生產交期也可從兩個月縮短到兩週以內,如今不少快時尚、運動服飾、高價品牌都開始使用。技術開發本部的細野聰分析四種印刷市場:圖片、廣告、標籤、紡織,紡織是目前數位化程度最低的,未來成長空間極大。Epson至今已在全球售出逾300台Monna Lisa,以機能布料聚落聞名的台灣,也有業者成為客戶。
靠上述三招,儘管長年隱居深山湖畔,卻讓Epson養成不隨波逐流的沈穩心態,度過一次次的時代考驗。誠如碓井稔所說:「關鍵是不能短視,企業的眼光應該更高瞻遠矚,不斷思考公司是為什麼而存在。」